精彩节选

三十多年前,祖上所居之地发生了一场大面积的灾害,一时间饿殍遍地,有些重灾区甚至发生了刨坟食尸的惨剧。

而三儿家所在的临湖村,位于水域最丰盛之地,虽然穷的叮当山响,总有一口饭吃。

到年底,家家户户还能偷摸着晒点鱼干,在当时,也算了不得的年货了。

冬至那天,西北风呼啸着从清湖而过,吹入临湖村时,直打的破木板门、纸糊的窗棂噼啪作响,三儿与家人围在灶间里喝芋头汤。

说是汤,其实就是两颗芋头兑一锅水,口鼻好的勉强能闻着一丝芋头味儿。

小小的天地虽然破旧,也是一家人的幸福所在,正聊得开心,就听嘈杂的喝骂声传来。

三儿出门,就看见几个村民殴打一人,此人全身蜷缩成团,看不清男女,身上穿的灰色长袍全是破口,露出来的皮肉冻成了乌紫色。

这是逮着贼了,然而和别的贼不同,此人光挨打不吭声。

等所有人打累撤了场,他强撑着起身,露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再配以那件鹑衣百结的灰袍,居然是个和尚。

和尚脸上沾满了泥土、鲜血,已经看不出模样,大冷天,不但衣衫薄透,还赤着脚,他盘腿坐在地下,发出一阵刺耳怪笑。

“打死你个疯和尚。”身穿黑羊皮袄的马大宝又要动手,被同村于东河拦住。

“他咬死了军供物资,是要吃官司的,别再打了。”

三儿这才发现,距离疯和尚不远处,躺着一只被咬断脖子的大公鸡。

一帮半大小子,用铁链将疯和尚锁在打谷场的石碾子旁,于东河骑上他那辆几乎破到散架的二八大杠,一路“哗啦哗啦”的响着,前往大队报案。

寒风呼啸,地面已经起了一层薄霜,三儿回到家,脑子里却是疯和尚挨打后的惨状。

如果不是饿疯了,出家人怎会咬死一只鸡?

这种天,他只穿一件单褂,不等警察来,就被冻死了。

三儿天性善良,趁家人不注意,用搪瓷缸装了一碗“芋头汤”,用破棉布裹着,悄悄去了打谷场。

这种节气,打谷场上没有村民,只见疯和尚拖着锁链,绕着石碾子一圈圈转。

三儿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胆子小,不敢靠近,远远放下搪瓷缸道:“师父,喝点热的,挡挡风吧。”

“我只喝鸡汤。”疯和尚转过血刺啦的脸,笑道。

“鸡汤。”三儿苦笑了,别说味道,她连鸡汤什么颜色都忘了。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给我送汤,连你都要倒霉。”

三儿想了想道:“那我走了,喝完汤,你把缸子藏在土墙后面。”

三儿转身要走,疯和尚忽然问道:“小大姐,你这么好心,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我……我叫小三子。”三儿没瞒他,农村女孩,爹妈甚至连名字都懒得起。

“我也没啥本事报答你,就让他们为你建座庙吧。”疯和尚又笑了,看模样疯的厉害。

三儿自然不会当真,回到家里只觉浑身冰冷,阿爹不断往灶里添柴,满满一锅水沸腾起来,满屋子都是烟气。

“唉,这个世道,连冬天都比以往要冷。”他抱怨道

也没人说话,因为看到一只死鸡,大家都觉得肚子饿。

“有时间抱怨,不如去河里撒把网,说不定还有收成。”阿娘道。

“撒个屁的网,清湖里的大鱼都被捞完了,再弄下去……”

阿爹话音未落,猛然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道:“马大宝沉湖了、沉湖了……”

然而等村民赶到湖边时,清凌凌的湖面风吹水皱,马大宝已经不见了。

见人落水的,是倪婶家小四,这小子十二岁了还流着鼻涕,寒风天里,鼻孔下挂着两道亮晶晶的“冰棱”。

“他就在这儿摸鱼,可落水人就不见了。”小四慌张的说着。

“赶紧救人,应该还有救。”罗二麻子和马大宝从小光屁股长大,说罢,便要脱衣服。

“这个时候下湖,没人能上来,你想陪葬吗?”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居然是那个疯和尚,他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呆傻傻的笑着。

三儿心里觉得奇怪,和尚被铁链拴住脖子,怎么就打开了?

“冬至到、死人闹、莫近深山与水凹。你们好歹也是住在水边的人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你少在那胡说八道,我看,就是你把大宝推下河的。”罗二麻子吼道。

“那只鸡呢,和尚要喝鸡汤。”疯和尚噗通一声躺在地下。

罗二麻子不由分说,就要动手,却被阿爹拦住道:“伢子,先听大和尚把话说完。”

疯和尚笑的咯咯作响,他翘起左腿,边搓脚边道:“和尚跟你们打个赌,如果有人能在岸边点起火,马大宝立刻现身。”

然而没人愿受疯僧指派,阿爹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心知和尚来的古怪,必有原因,于是回家取来一捧柴、和一根燃烧的树枝。

在岸边地上掏了个土坑,干柴摆放其中,将燃烧的树枝凑到干柴旁……

眼看火焰烧在干燥的木屑上,然而火焰晃动几下,熄灭了。

烧糊的树枝表面,立刻布满一层隐隐泛蓝的薄霜。

“这雪的颜色不对?”罗二麻子凑的最近,看的最真。

岂止颜色不对,整根树枝比冰棱还要冷,阿爹拿捏不住,赶紧松了手。

“还有人要试吗?”疯和尚一咕噜翻身坐起。

这下,就连罗二麻子这种愣头青都知道怕了,噗通一声跪在和尚面前道:“大师父,求你救救大宝兄弟,我给你磕头赔罪。”

“唉,饿着肚子呢,怎么救人?”

“我、我这就去炖鸡汤。”

罗二麻子正要离开,疯和尚起身走到岸边的引火处道:“就在这儿炖,我来点火。”说罢,他用右手食指在脸沾了一些血,沿着土坑画了一圈,接着捻起一团碎土,洒在柴火上。

“轰”一声,火焰喷涌而起。

与此同时,湖面上白雾渐起,寒气越发浓郁。

“木与水不见、水与土不容,三元若协调、火从气中来。”疯和尚叨叨着没人听懂的话,用碎砖垒了个简易的灶台。

罗二麻子赶紧回去将死鸡收拾干净,装入铁锅带来此地,搭在石头灶台上炖了片刻,水开了。

只见鸡汤微黄、鸡皮发白,最多只有三成熟,疯和尚居然从两腿间袍巾下,取出一口不算小的铜钵,铜钵口大肚浅,古朴斑斓的表面,雕刻着一些奇怪的图纹,似乎是一些家禽牲口。

端起铁锅,连汤带鸡倒入铜钵,随后将铜钵摆在岸边,咂吧了几下嘴道:“属虎、龙、鸡的赶紧回家,进北面房,天亮之前不许出门。”

话音未落,就见湖面骤起一串水泡,“咕噜噜”声响中,一条裹着黑羊皮袄的背脊,露出水面。

“大宝、那是大宝。”

罗二麻子立刻就要去捞人,阿爹一把拉住他道:“这是个‘水倒子’,你可不能去送死。”

住在大湖边,总会见到溺死之人,一般而言,死尸顺水飘动不为怪,可以打捞,不过,另有一些浮而不动的“停尸”,这些多是横死水中之人,气运郁积与此,化为水煞,男尸背朝上为“水倒”,女尸面朝上为“水仰”。

只见湖水缓缓流动,泡在水中的马大宝一动不动,黑色的皮袄在白色雾气中异常刺眼。

和尚一跃而起,走到岸边,双手将铜钵高高举过头顶,汤汁洒落,淋得他满头满脸。

“布施了、布施了……”他连喊数声后,铜钵竟然不敲自响,发出“当当”之音,声灌人耳。

围在河边的村民面面相觑,不知这响动究竟从何传出。

随着响声不断,浮而不动的尸体,终于顺水飘动起来,随着距离渐远,马大宝再度悄无声息沉入水下。

和尚犹如卸下千斤重担,放下手中铜钵,坐地休息,虽然天气阴寒,僧袍却被汗水浸透了。

“我回乡探亲路过这里。”他不在疯癫,指着湖对面一处高高耸起的山头道:“这座山峰形状秀美端庄,属合阴之地,最适宜修建尼姑庵,不过……”他又指向清湖道:“山虽美,与这片湖水相邻便是大忌。”

“这片湖水方圆几十公里,附近无数人家,长年累月难免有人溺水而亡,若是沿线水道也无妨,不过此地是尽头,群山环抱,犹如口袋一般将湖水围住,死尸顺水而下,沉积于此,便是一座天然坟场,尤其女尸入合阴,阴气盛而阳气衰,久而久之此地便成阴煞地。”

“你们住在群尸之上、吃着啃食尸体养成的鱼肉,我唐突问一句,贵村外出之人,是否常有枉死?”

众村民听的心惊肉跳,临湖村几乎家家都有人在外死于非命,比如马大宝的父母、三儿的大哥……难道,是这个原因?

见村民表情,和尚心知无错,继续道:“山头白雾经年不散,并非瘴气,而是煞气,今日我从此过,见到这般非常,有心为诸位挡煞,没想到还是横死一人。”

“我敢问大师父一句,既然为了挡煞,又何必装疯?”阿爹问道。

“若是进门直说,在场的有谁会信?所以,只能出此苦肉计了。”和尚笑道。

“老佛爷,您发发慈悲,救救咱们吧。”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铜钵乃是布施盆,用于布施枉死之人,今日凶险已过,至于这片大煞气……”

和尚话音未落,猛觉一股奇寒骤然而至,不仅是他,所有人都被穿体而过,个个冻得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又是一声湖水响动,只见原本沉入水下的马大宝再度浮出水面,这次却是仰面而出。

阿爹眉头一皱道:“不是男俯女仰,却是‘停尸’,难道大宝心有不甘。”

话音未落,马大宝居然在水中缓缓翻滚起来,随即露出一具紧紧贴在背上、身着鲜红嫁衣的女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