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2月2日,北京,夜。

今天是大年初九,春节像从未来过一样迅速地过去了。

在家隔离的日子几乎令我晨昏颠倒。我本来是个非常不爱动的人,平常假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但此时才知道,“不想”和“不能”完全是两个概念。

按照原定的房间时间,我今天确实应该返京,但我止不住的害怕,甚至在宅居了几天后第一次出门,都是在做了心理建设之后——疫情带来的震慑不只是生活层面,还有心理层面。我没法不去想象,遇到的某个人可能携带病毒这件事。

临走的时候,奶奶给了我一包口罩,是用不上的那种棉布口罩,好像是“非典”时期遗留下来的。但有这种口罩已经是很不错,毕竟现在医疗物资紧俏,就算有也要先供一线人员使用,这一包棉布口罩虽然没什么真正的用处,但周围还是有朋友邻居来借。

高铁上返程的人大幅减少,一排一个人,前后又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然而因为是冬季的缘故,许多乘客咽喉犯了毛病。隔一会儿便有一两个人咳嗽起来,一个人咳嗽又带动其他人咳嗽,于是车厢中被此起彼伏地咳嗽声短暂的包围。

乘务员不放心地前去询问咳嗽得比较剧烈的人,得到回复后又迟疑地走开。我一边尽量地向后缩着,欺骗自己这样就能与前座的人拉开距离,一边想摸出手机给家人朋友发消息,但又在快要从包里将手机掏出来的一刻放弃了——医生说过,金属器物更容易沾染病毒。

于是,这成了我第一次全程没有看手机的旅途。在生命安全面前,“无聊”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快下车的时候,乘务员挨个发了健康登记表。我十分庆幸自己之前听了父母从网上查到的消息,自己备了一根笔,一边认真填好自己的个人信息,一边祈祷这份信息最好不要真的会被用到。

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盘旋而上的出站通道相当漫长,拖着行李箱费劲儿地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车用道上,然而此时一辆车也没有。

夜幕在头顶,夜风在身边。

旅行箱的轮子在凸出来的减速带上磕了一下,硕大的箱子一震,拖得我停了下来,站在了空旷的广场上。北京从未显得如此大,从高铁上下来的那一车人仿佛汇入海洋的水滴,明明刚下车时多到让人害怕,中途不过一分流,车站就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往常下了高铁,要回家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不管是地铁还是公交,都可以直达家门口,想更轻松一点的,还可以选择打车服务。以至于这个信息时代,每个人大概都像我一样产生了错觉——只要卡里还有余额,独立生活不成问题。

然而一场疫情就让这种幻想破灭,我这才知道,“独立”不过是因为有人不断提供着服务,而拥有这些服务的前提则是社会还在持续运作。一旦没有人帮助,我依然是那个遇到难处啥也不是的人。

幸好在回北京前,我已经和一些车次相近、自己有车的同事约好,让他们接我顺路回家,否则今天拖着行李箱走回去都将成为备选项。

“你们在哪边啊?”我在手机里问答应来接站的同事,突然不知哪里响起了一声咳嗽,在空旷的站内荡起阵阵回音。特殊时期,这声音令我一瞬警觉起来,屏住呼吸四处张望,虽然没有找到人,但还是躲在了立柱后面,妄图让它阻断可能含有病毒的空气流通。

同事报了一个停车场的位置,然而这令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茫然极了,来回走了两圈只是越来越偏离目的地,最后只好站在原地等同事来接。

家人听说有人接站之后也松了口气,又嘱咐我道:“人家这可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帮你了,你得记着谢谢人家。”

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说,当在寒风里听到同事静静叫我的名字,那一瞬间只觉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我快跑两步上去想拥抱一下对方,突然想起医生说的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于是赶紧停在原地,用蹦了两下、拼命挥手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激动。

听说他们为了找到我,绕着广场开了半天,我连忙道歉:“你们等了很久吧,我刚刚实在是找不到路。”

静静笑着接过我的行李说道:“还行,我那趟车也就比你这趟早到了一个小时左右吧。”

“Alex也是今天刚回来吗?”我又问起了另一个同事。

“他早都回来了,今天是回单位取东西,顺路接我们。”

“现在单位可以进去吗?”我有些惊讶,还以为在这种状况下,往常就管得很严的单位会彻底封闭。

静静思考了一下答道:“可以吧?但是估计得量体温才能进。”

说着话的时间我们走到了地下车库,顺路来接我们的同事Alex已经在车里等着了。我打开后座的门,里面堆满了东西,大约是把在家办公用的东西都搬回来了。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帮我把放在办公室忘拿的香皂和湿巾也带出来了,这些东西只有杀菌的效果而无杀毒的作用,但对于酒精和口罩暂时购买无门的我来说,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坐上车后,暖风吹得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精神一放松肚子就有点饿了,我的包里装了些吃的,但是此时没有人敢摘下口罩,所有事情都要以“安全”优先,能忍则忍。

“你们吃晚饭了吗?”我问道。

两个同事摇摇头。

“我也还没,高铁上都没人敢吃东西的。”我打开外卖APP滑了两下,贪馋的看了两眼图片上的各色美食,又迅速地关上,遗憾道:“只能回家随便先对付一下了。”

“不然我们一起去吃个饭?”Alex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提议道。

“你疯了吧!”我们一边强烈拒绝,一边大声笑了起来,稍微冲淡了一些方才滞涩的气氛。

车渐渐开到了天安门附近,上一次经过这里还是国庆前赶飞机回家,那时是凌晨,夜色还笼罩着北京,与今天的景象倒有些相似。送我去机场的司机将我当成了假期准备出去旅游的人,替我遗憾不能在北京过节,还特意打开车窗让我赶在阅兵前看看天安门——为了迎接国庆,英雄纪念碑旁边竖起了红色的灯幕,像缓缓展开的巨大卷轴,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受阅的部队就从那里走过。

但也不过是两个月而已,被全国人民注视过的地方变得安静而空旷,好像这里是一片未开发的区域,没有人来过的气息。

我透过车窗向远处看,广场上的灯光照亮了天安门城楼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几个大字,心里有些悲伤又觉得恐惧。

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事情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现在在这儿玩滑板肯定很爽。”静静开玩笑道,我们笑了起来,声音却像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