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梅雨季(一)
调查结果送审检察院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徐少珩站在窗前,默默地凝视着暴雨如注,云川市公安局办公楼前的泡桐树透着湿漉漉的绿,像是没干透的颜料。
背后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烟味,视墙上的“禁止吸烟”标识于无物。泡面桶和外卖盒垒在一块儿,随时能制造一场塌方事故。实习警裹着皱巴巴的警服缩在工位上睡着了,几个老刑警眼睛熬出了血丝,围在一起一边翻手机一边抽烟,最后狠狠地把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
徐少珩终于给了身后的同事们一个眼神。
“徐队,他不会被判死刑,对吗?”
“他还不到能负刑事责任的年纪,”徐少珩的语气一丝波澜也没有,“大概率不会。”
办公室里一下子寂静下来,为这个已知的结果,也为徐少珩的冷静淡漠。要不是亲眼看着这个年轻的刑侦支队一把手是怎么把凶手送进少管所的,他们都要对媒体的风言风语信以为真了。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徐少珩拍了拍说话的刑警的肩膀,“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早点下班吧。”
他拎起椅子上皱巴巴的外套,跟几个同事点点头,便离开了。
有强撑着没睡的实习生目睹全程,有些瞠目结舌,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徐队他怎么这样啊……”
老刑警把文件卷起来,往实习生脑袋上抽了一记,“瞎说什么呢?讨打啊!”
实习生捂着头,把喉咙里那句话咽下去了——“也太没人情味了。”
——
正是晚高峰,徐少珩越野车被卡在车流里,一点点往前蹭。
车载电台里传来女主播温柔的声音,宣告云川市正式进入雨季,将来一周都见不到太阳。徐少珩从沾水的玻璃里端详自己的脸,他长得隽秀苍白,五官轮廓仿佛纤细易碎的钢笔线条,随手拍的素颜都可以放大了贴在墙上当海报,不像风里来雨里去出外勤的一线刑警,倒像是办公室里的文职人员。
跟吸血鬼似的。徐少珩想,但愿不会影响那人的心情。
他好不容易从车流里挤出来,在环境幽雅的私人医院周边兜了一圈,下车买了一束唐菖蒲。
私人医院的安保和隐私都是顶尖的,小护士一边盛赞他选花的品味,一边请示能不能放他上去,得到首肯后才客气地为他引路。
病房里只有一个骨骼纤细的女孩盘腿在床上坐着,长发挽在脑后,愈发显得她单薄。她本来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见徐少珩来了,便转头对他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她有一双鹿眼,湿润透亮,看着纯然无辜。
“我刚醒就看到新闻了,结案了么?”顾以诺问,“花也是送给我的吗?”
“结案了,花也是给你的。”徐少珩一条一条地回答她的问题,“今天伤口还疼吗?”
“医生说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顾以诺抱着花束,笑得眉眼弯弯,“真好看,帮我插起来吧。”
徐少珩往玻璃花瓶里倒了点清水,拆开包装一支一支地把花放进去,笨拙地摆了个造型出来,“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好。”顾以诺托着下巴,随口应了。她不缺照顾自己的人,自然也不差接自己出院的人,但徐少珩今天突然开窍给她送了花,她自然也不会扫这人的兴。
电影进入尾声,瑞德说出那句经典的旁白:“有的鸟儿是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自由的光辉。”
徐少珩坐在她旁边,握着她冰凉的手,忽然说:“对不起。”
“这是为什么道歉?”顾以诺转过来看着他,浓密的睫毛一扫,“如果是因为我送来抢救那天你冒充我的家属签了字,那么大可不必。”
“不是因为这个。”徐少珩沉默片刻,说,“事后交警和消防勘察车祸现场,那辆撞你的小货车上载着大量易燃易爆物。这不是车祸,是蓄意谋杀。凶手是冲我来的,却连累了你。”
一个月前,顾以诺开走了徐少珩的车,然后在市中心被一辆小货车给撞了。徐少珩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大切诺基,这人不知道是职业素养还是有被害妄想症,车身做了加固,且装了防弹玻璃。正是因此,顾以诺才有被抢救的机会,而不是和那个货车司机一起推进太平间。
顾以诺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脸,伸手捋了一下他略长的额发,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一口,“看在我男朋友这么帅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徐少珩无声笑笑。
“对了,项淙的状态怎么样?”顾以诺问。
项淙,就是近来市局刑侦支队加班的源头,也是云川市新闻热点的始作俑者。他在十四岁生日之前诱杀同班同学并抛尸荒野,未向媒体披露的案情细节是,受害人在生前遭受过不止一人的侵犯。这起性质恶劣、骇人听闻的案件在两个月内被警方侦破,但结果却不如人意。
据多个法律大V分析,项淙最终会受到的惩罚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对等。
“好得不得了。”徐少珩冷淡地说,“少管所那边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淡定的犯人了,还是个小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判死刑,有恃无恐吧。”
“是吗……”顾以诺没再多问。
徐少珩陪了她一会儿,她还没有完全康复,很快就困了。直到她睡着了,徐少珩才拉上窗帘,轻手轻脚地离去。临走前,他不忘打开床头的小夜灯,顾以诺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怕黑,所以房间里的灯从来不关。
他和顾以诺相识于一场糊里糊涂的相亲。
彼时他母亲徐夫人认为自家儿子白长了这么一张男女老少通杀的脸,三十好几了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实在是浪费自家的基因,就催促他人脉广大的堂哥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徐少珩那段时间正在追查一起谋杀案,嫌疑人把尸体抛进了水库,尸体发酵成了巨人观,打捞尸体时又很不幸地炸了。他浑身酸臭味地回了市局,生生搓下来两层皮,才把味道洗去了一点,然后在徐夫人的夺命连环call下赶去了餐厅。
据他堂兄说对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看警匪剧上头,差点跑去公安局考岗位,对徐少珩的职业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徐少珩无奈地说我的工作跟警匪剧关系不大,他堂兄回答说我知道啊,你这不还有脸吗?加油。
餐厅的灯光朦胧暧昧,隐隐约约的有刀叉碰撞的细碎声响传来。手套雪白的服务生微笑着把他引到了那张靠着落地窗的桌边,落地窗外是一片水池,锦鲤摇曳着绸带似的尾巴。
女孩穿了一身黑色的小礼服,裸露着圆润的肩头和光泽莹润的手臂,脚下踩了双红底黑面的高跟鞋。她指间勾着高脚杯喝柳橙汁,墨洗般的头发盘了起来,衬得脖颈修长,仿佛饮水的天鹅。
徐少珩只一眼就断定她那身没带任何logo但质感绝佳的衣服不是便宜货,当即头大——富家娇小姐有钱有势,天真又娇气,不好应付,不太符合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没意义的饭局的意愿。
“是徐警官么?”她笑了下,粼粼波光映在她眼底,像是一片明亮的月光。
两个人话不对题地聊了半天,徐少珩在对方含笑的目光里逐渐滋生出无所适从的窘迫,最后挑明了说:“陈小姐,我工作很忙,没那么多时间陪女朋友,哪怕是在约会也很有可能直接被局里一个电话叫走。而且刑警的生活跟电视里演的真的不一样,你恐怕要失望了。”
“陈小姐。”她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吞吐了两遍,忽地笑了起来,不是刚刚社交礼仪式的微笑,而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笑,“陈小姐刚刚等你等得发火,甩手走啦!我姓顾,顾以诺,是她的朋友,陪她来相亲的。”
徐少珩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也是省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新成员,被下派到市局做案件调研,您应该看过带我名字的红头文件。”顾以诺隔着桌上的摆放的玫瑰花对他伸出手,露出一点狭促的笑意,像只小狐狸,“您是刚刚从案发现场赶过来吗?恕我直言,这巨人观的味道真是……”
后来在市局里再见到顾以诺,徐少珩总疑心自己身上有巨人观尸水的气味。
徐少珩那位日理万机的堂兄表示,顾以诺他也是认识的,京州长盛财团顾氏的的继承人,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跑去云川大学念了心理学,把家里偌大的家业扔给了职业经理人。顾家父母早逝,她有一个大她十多岁的哥哥,也是很早就去世了,京州警方调查过很久。外界一直传闻是有人图谋顾家家业,留一个小女孩好控制。
可图谋来图谋去,长盛还是姓顾,徐少珩自然而然地把这个说法当做了阴谋论者的颅内狂欢。
——
深夜,暴雨如注。
街道上流淌的雨水倒映着模糊扭曲的彩色灯光,无声地映出千百个不同的面孔。
灯光迷离的舞池里男男女女群魔乱舞,借着躁动的荷尔蒙放纵自己;地铁里的上班族翻着手机,快速浏览着鸡零狗碎的“社会热点”,评论一句“全都该拉去枪毙”;客厅里父亲看着新闻,嘱咐女儿交友、出行要谨慎,女孩涂着指甲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顾以诺是被护士拧开门锁的声音惊醒的。
她的睡眠脆弱得像蛛丝,锁舌抽动的瞬间她就从那个噩梦中抽身出来了。护士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瞳,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每次半夜来查房这间高级病房里的人都醒着,小夜灯从没关过。
“顾小姐,我给您量一下血压和心跳。”
顾以诺应了一声,把手臂递给她。
病房里沉默得令人难以忍受,护士麻利的操作完,记录下数据以后就离开了。顾以诺靠在床头,捻着指尖的潮湿,缓慢地调整呼吸,随后下床走进了淋浴间。拧开热水前,她随手打开了广播,淅淅沥沥的水声里伴着主播字正腔圆的念稿声。
“那么,刚刚我们了解了一些近十年来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例。大家都非常痛心疾首,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呢?热心观众来电有说家庭原因,童年阴影,还有说天生的。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了我市青少年犯罪心理专家……”
热水冲走了身上黏腻的汗液,顾以诺擦干了镜子的一角,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广播里,那位专家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顾以诺却只觉得吵闹。她关了广播,拨了另一个电话。
“喂?”
“老师,是我。”
“以诺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庭审之后,我想见项淙。”顾以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的课题正好是青少年犯罪方面的,他非常符合我对研究对象的要求。”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顾以诺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数到第十下的时候,对方才说:“好,少管所那边我去联系。”
“谢谢老师。”
——
惹得满城风雨、新闻热搜居高不下的项淙案尘埃落定,案件侦破期间被受害人家属、媒体和群众打爆的市局电话终于消停下来。刑侦支队办公室里弥漫着早饭的香气,刑警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块闲聊,实习生睡眼朦胧地交流牺牲早饭时间多睡十分钟的经验。
没有恶性案件,刑侦支队的生活就是如此平和。打卡上班踩点下班,聊聊房价和熊孩子,早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办公室的钟表坏了吗?”实习生李若愚迷茫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八点半了,徐队怎么还没来。”
徐少珩是个鸡毛得令人发指的完美主义者,要不是勘验现场的时候她常常身先士卒,广大同事们几乎要怀疑他是个洁癖。哪怕连轴转三天取证、调查、走访、跟踪,他的衬衫永远没有一丝褶皱,除非有案件发生,否则每天早上八点二十他必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听说保安室的大爷常常拿徐队出现的时间校表。
“徐队请了今天上午的假,”女警程橙咬着个包子从旁边走过,状似漫不经心、实则满脸写着“快来问我”,“今天他未婚妻出院。”
半个刑侦支队的人闻风而动,同事贴心地拉过一张椅子让程橙坐下,还替她捏了捏肩。
“徐队和顾小姐订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徐队什么时候求的婚啊,住院期间吗?”
“程橙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
程橙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顾小姐出车祸那天是我开车带徐队去的医院,车没停稳他就冲下去了,把我腿都吓软了。当时顾小姐正抢救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要家属签字,徐队一边抖着手签字一边说……”
“说什么?”
这道声音像一盆冷水似的兜头浇下来,众人登时作鸟兽散。程橙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市局的地板里,猫着腰就想跑,被人一把拎住了衣领子。
“昨天我跟钟局请假的时候,钟局跟我说,请婚假要提前半年打报告。”徐少珩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瞳子里映出程橙讨好的笑容,“还有保卫室的大爷,前天拉着我说了一堆‘女婿上门须知’。程橙,你知道造谣要判多少年吗?”
程橙双手合十,躬身作揖,果断认错,“我错了徐队,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徐队。”
徐少珩放过了她,抬脚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
一直站在徐少珩身后的陆西辞笑嘻嘻地往程橙面前一凑,十分讨打地揶揄道,“可以啊橘子,胆子一天比一天肥,这是食堂哪个窗口给喂出来的?”
程橙幽怨地看着他。
刑侦支队副支队陆西辞,市局上下闻名的混不吝,敢和局长拍桌子的滚刀肉,是个敢于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主。
陆西辞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问:“录像了吗?”
“陆西辞!”
小办公室里传来一声暴喝。
“来了来了。”陆西辞对程橙使了个眼色,优哉游哉地走进了徐少珩的办公室。
支队长的办公室是个嵌在支队办公室里的小房间,装了一层单向玻璃,方便徐少珩抓偷懒摸鱼的实习生。徐少珩的办公桌上干净整洁,书架上分门别类地列着文件,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是电脑旁一盆憨态可掬的多肉——顾以诺给买的。
“你真跟顾小姐求婚了?”陆西辞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徐少珩说,“当时那个情况,只有我能签这个字。”
“得了吧,我听说她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没出事还好,出事了她家里人能放过你?别给自己找麻烦,怎么说你们俩就是情侣关系,又不受法律保护。”陆西辞捏了一下多肉饱满的叶片。
“不会。”徐少珩着,往他的爪子上抽了一记,“别瞎碰。”
陆西辞“啧”了一声,“说吧,本来请假了要去接人出院,怎么又回来了?”
徐少珩把一个文件袋扔在桌面上,“分局送过来的卷宗。”
——
“人,不要目光短浅,万万不能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路琛戴着副墨镜,在白色背心外头套了件花衬衫,活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他气定神闲地指使助理替人收拾东西、办出院手续。
顾以诺坐在床上打电话,没搭理他。
路琛气沉丹田,拔高了声音喊道,“徐队长就算是个天仙,我们圈子里也不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帅哥千千万,不行咱就换,也不是家里没那个条件!”
顾以诺挂了电话,抓起床头柜上的苹果砸了过去,“你更年期了?”
路琛恨恨地咬了一口苹果,“你是不是被那个姓徐的下了迷魂汤了?不是我说,你就为了这么个人从京州跑来云川?图他三班倒,图他那几千块钱的工资,还是图他成天找不到人啊?”
“图他长得像个天仙。”顾以诺幽幽地说,“你对我男朋友放尊重点。”
路琛酸溜溜地说:“行吧。那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到?我就不给你们小情侣当电灯泡了。”
“他来不了了。”顾以诺说,“市局有案子,他要亲自去一趟。你送我回市中心的公寓吧。还有,你能别穿得跟个沙滩游客似的吗?刚刚有护士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旅行社发传单的,要不要叫保安上来。”
路琛“嗷”的一嗓子就叫出来了,指着顾以诺,痛心疾首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你是个恋爱脑。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度呢诺诺?你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