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廖朗仁从北南洋回国了。

此刻他忍气吞声面对前妻陆尤丽冷着脸进行灵魂拷问似的嘲讽和责备。

其实如果较真起来不该叫“前妻”,因为离婚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后妻”,出于亲情及家庭责任,他和她还保持着扯不断吵就更乱的关系。

被她责问也理所应当。

“你这次回来,又是甩着一双潇洒的手,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快60的人,在国外租房住没人管你,可是国内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回来只能赖在儿子家,儿媳孝顺不说什么,你就那样心安理得?”陆尤丽这些带刃的话从非常淡定的表情下飞出来,直接就把廖朗仁“儿子的房子车子都是我掏腰包”的辩解词给斩断。

他咬着后槽牙不吱声,当年儿子结婚就大吵过一次,陆尤丽因为廖朗仁“就出几个臭钱,什么也不操心,回来就当现成公爹”,气得对儿子放话“你敢让你爹住进新房子,我直接就去砸,你这婚不结也罢!”廖朗仁只好去住在朋友顾老谋的家。

“看看你以前的老兄弟和同事,做生意的都是存款千万,豪宅几套,豪车几辆,拿工资的最差也有每月7-8千,社保五险样样齐全,过的是滋润的日子;你现在社保也没办法补办啦,居民医保估计也办不成,你就回老家的乡下村寨去办一下新农合,看看你的那些侄儿子们能不能帮你忙。”陆尤丽还在继续把刀子往廖朗仁肋巴骨上扎:“去勐西农村吧,你在这里估计也尴尬,你又死爱面子,当年第一次回国如果听我的话去投奔你的好兄弟顾老谋,给他打工,现在也不至于混成这个鬼样子。你不是孝子吗?你老母亲也90多啦,回去该种田或是找个小学校当扫地种花的校工,也有一碗饭吃。”

儿子廖严贤呲牙咧嘴坐在一旁不敢吭声,一个是妈一个是爹,两边都不好帮。

好不容易训完话,廖朗仁如蒙大赦,走到外面“呼”地吐出一口浊气。

廖严贤跟出来,把车子发动。

廖朗仁沉着脸钻进去,看着车水马龙的路,这个勐南市是旅游胜地,疫情已经基本结束,内地人开始进来潇洒,空气中又浮着热闹温馨的人气。

偌大繁华小城,再也没有属于他的半寸立足之地。

他一直不说话,好半天才长长地“唉”了一声。

“我妈说话是刺耳一点,她心里有怨气嘛,可说的也是实情呀,你到底要怎么办?”廖严贤不敢转脸来看他爹,很专注地开着车。

“就因为她说的都是实情,我才气馁,连反驳她的力气也没啦。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凉拌,等国外疫情结束再说吧。”廖朗仁继续观察窗外,不时呼出气。

“几十年来你总是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来鼓励着自己不停地往前走呀走,眼看就要转回乡下的老家啦。”廖严贤微笑着安慰:“要不真就回老家看看情况吧,几个堂哥搞得还是不错的,也许他们真能帮你什么,最起码就算是去陪奶奶嘛。”

“也只能这样了。”

几天后父子俩驾车回到相距勐南市近千公里的勐西市乡下。

廖朗仁又尝到“近乡情怯”的滋味。

他下南洋近三十年,除了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带着“衣锦还乡”的些许情绪,以后每次探亲,都要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处理儿子事情,亲人去世,但披着“北南洋小老板”外衣,人前人后还是好糊弄的,可这次没法糊弄也不想瞒什么了。

家乡的山水依旧,稍有变化无非是路好车多房漂亮旧人少了。

思绪忽然冒出一句陕北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这是著名作家路遥那篇小说《人生》里的情节:高加林参加工作没多久,春风得意的他抛弃了村里的女朋友巧珍,不久却又被清理回来,沮丧地走到村口就听到有人唱歌讥讽他。这篇小说把80年代乡下青年的苦水倒了个底朝天,当年无论北方人或南方人,只要是农村出来的,看了《人生》没有不被触动的。

廖朗仁没有卖良心,他是自己出去谋生,自然不敢妄称要为国增光,但他最起码做到不给华夏人丢脸;对家庭,可也算“不成材”之人,而且已经不是“哥哥”是“大爷”了。

四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的乡下考上大学,他们那三届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是从千军万马拥挤的独木桥上闯出去,他上的是重点大学,现在叫“985”,那时毕业包分配,而且是铁饭碗。

可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浮云。

亲人短暂温馨聚会后又是刺心剔骨的关怀。

“你和弟媳关系还没有和好吗?我们去勐南市旅游,她还是很友好客气地请我们吃饭了呀,反正她也没有再婚,你服个软,回来一起过日子吧。”堂哥真诚相劝。

“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怎么服软?再说她也没有给我任何台阶。”

“性格不能当饭吃,你现在什么也没有,真要疼病了怎么办?跟着她过日子,靠她的退休工资最起码吃饭没有问题。回来种田你也没有力气啦。”

“我真的已经到了吃前妻软饭的地步吗?”廖朗仁瞪着因喝酒而有点血红的眼睛。

堂哥只能苦笑着摇头。

“小弟呀,人家去北南洋帮乡下领主家放牛,都有本事找个当地女人做老婆,你倒好,出去快30年连个老婆都找不到,旁人还以为你是小老板,现在看来你就是没钱讨老婆。唉,快60的人更不好找了,如果回来和弟媳过,她会答应吗?你儿子以后能养你吗?”二姐的关心也合情合理。

“你回来老家这边,大家都高兴,但是从长远看,还是要以勐南市为主,毕竟儿子在那边,你想好主意,努力一下,买套房子,这样后半生才过得踏实,不要再这样到处飘啦。”二哥好言给他分析利弊。

“哥呀,我要是有钱在城里买房还用得着你说吗?我就想不通了,老家这么多地,老房子这么宽,侄儿子们都已经出去工作,我就回来种田过日子不行吗?碍着谁啦?”廖朗仁想起以前他走投无路时,大哥说的“不行就回老家来,我种田养活你们”,可是最包容他体贴他的大哥几年前就已经去世。

“不要说赌气话,回来种田要是有前途,村里年轻人就不用外出打工了。不管怎么样,在城里有房有车有存款,才是现在人的基本成功标志。”二哥还是不急不躁,他是退休公务员,住在乡下的小日子很滋润,旱涝不愁。对于这个当年考上大学全家感到自豪的小弟,退职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就多少有点心结,可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他已经不好再用“活该”来呛廖朗仁,毕竟还是从小感情很深的亲骨肉。

95岁老母亲耳不聋眼不花,见到小儿子回来,高兴地拉着廖朗仁的手:“小老幺,你这次要在家住多久?现在在哪个地方做事?你媳妇为什么好久不来看我?”

廖朗仁第二天酒醒后爬到寨子后面的一个山包,那里有他家祖上栽种的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微风吹来,发出“呜噜呜噜”的响声,像是先祖在对他这个不成材的后辈在念叨着什么。

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或许我几十年的人生就因为没有靠到什么大树才混得这么差吧?但这样一个放飞自我的人,那颗不安的心没法在哪棵大树下老老实实地乘凉呀。

父亲生前爱说:“三个小老虎有一个成彪,三只鸽子有一个成鹞”,不知道是褒还是贬,“彪”和“鹞鹰”都是猛兽猛禽,似乎不算贬义,只为说明如果有三个儿子,有一个要离家远行。

看来连乡下都没有立足之地啦。

时也运也命也。

望着山岗,田野,江水,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

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已经是飞出去的鸟,就不可能再回来过平静平庸的乡下土鸡生活。

我还能往哪里去?

我怎么会走到这地步呀?

记忆如家乡的那条江水般慢慢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