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赵含章听着左侧的脚步声跟着走到电梯口,对方很贴心,还特意告诉她一声,“赵老师,我们稍等一等,电梯现在才从三十二楼下来。”

虽然有些冷淡,但很好听,真是可惜,他们同校,兔子不好吃窝边草。

早听来图书馆借阅书籍的学生们谈论过,数学系的傅教授很帅,只是他们少有交集,早知道方教授介绍的对象是同校的教授,她就不来了。

毕竟她在学校里的名声……有点儿特别。

这会儿有点儿尴尬。

赵含章一边想,一边微微偏头冲他在的方向笑了笑,“好。”

声音落下,她听到旁边有人在低声议论,“好帅啊。”

“女的也好看呀,很登对呢。”

“但女生怪怪的,她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啊?”

“好像是耶。”

赵含章面色没有变化,脸上还是带着淡笑,只是眼眸低垂,她察觉到他轻轻的扶了一下她的手肘,赵含章疑惑的偏头,就听到他道:“赵老师,电梯到了。”

赵含章冲他笑了笑,听着他的脚步声和他一起进入电梯。

这下围观的人确定了,她的眼睛就是有问题。

赵含章听到只有他们两个进了电梯,微微偏头。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傅庭涵解释道:“听说今晚有七星连珠的天象,他们都上观景台,只有我们在下行。”

赵含章笑道:“傅教授也可以去看看,不用送我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毫不避讳的指着自己的眼睛道:“虽然看不见,但我出行并不受影响。”

傅庭涵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道:“我对天文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且我们顺路。”

也是,他们俩都住在学校里,的确顺路。

空荡荡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傅庭涵一安静,赵含章的整个世界就都是黑色的。

她是真从容,但不喜欢过于黑暗的感觉,所以没话找话,“没想到方教授介绍的人是傅教授。”

赵含章听到他冷淡的“嗯”了一声后道:“我也没想到师母说的人是赵老师,过来时应该接赵老师一起的。”

这话有趣,赵含章挑眉,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了什么,眉头微皱。

傅庭涵留意到,问道:“怎么了?”

话音才落,电梯猛的下落,傅庭涵下意识的去扶赵含章,赵含章则下意识的拧住伸过来的手,抬脚要踢时反应过来,忙改拧为抓,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反应有些过激……”

但电梯骤降,她站立不稳,话还没说完就往他那边一倒,直接将人压在了身下。

俩人抱着摔在一起。

完了,傅教授对她的印象更不好了。

傅庭涵看得见,顾不得手臂疼,抱着她用力稳住身体半蹲着靠在电梯壁上……

电梯骤降后停止,但他们感觉电梯厢还在不停的颤动,赵含章还听到外面混乱和嘈杂的声音,她敏锐的捕捉到一些声音,蹙眉道:“好像是地震。”

傅庭涵透过电梯往外看,这是观光电梯,可以看到外面,只见下面一片嘈杂,不断有人从楼里跑出去。

他面色微变,紧紧地抱住她,伸手去按铃,手才碰到红色的按钮,电梯就急速下降,赵含章感觉整个人都虚飘起来,有人紧紧抱着她,保护她,然后是一声巨响,眼前似有一道光闪过……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可能看到光呢?

她都瞎了十四年。

然后是剧痛,还没等她思考自己是不是死了,傅庭涵是不是也死了,她就感觉到白色的亮光在往她眼睛里挤。

赵含章颤了颤眼皮,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睛……

她一下从电梯里置身在一个……古代影城?

赵含章愕然的看着竖立在眼前的高大城墙,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跑过,皆身着古代的服饰,脸上都是惊恐,目光左移,就看到三四排士兵拿着长矛冲城门口跑去,直接将要往里冲的人往外赶。

衣衫褴褛的人死命往里挤,士兵们毫不手软,长矛出手,直接将人往外捅。

赵含章目光一缩,手微微发抖,看着鲜血直流,眼睛瞪大的人不断倒下,她想欺骗自己说这是在拍片都不能够。

士兵们把那群人推出去,城门在眼前缓慢的关上,不断有士兵增援过来。

但不管是跑步,嘶吼还是痛苦流血死亡,她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眼前上演的似乎是一场默剧。

得,在她眼瞎复明之后,她聋了。

一时间,赵含章都不知道到底是当瞎子好,还是当聋子强一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衣服,嗯,一身白色连衣裙,腰上还扎着一条红色腰带,这是今天下午她出门前舍友知道她是出门相亲,特意给她选的腰带。

说是红色的腰带绑在她这条白色连衣裙上显得她的腰肢盈盈一握,对方只要不眼瞎就一定会心动。

所以她这是现实里,还是……梦中?

电梯坠落难道不仅可以变换时空,还能让人的眼睛恢复?

赵含章握了握拳头,也掐了一下手,有感觉的,她眼睛微亮,看见有人从身边跑过,便伸手去抓,“有劳……”

她的手直接从对方手上穿过,对方看也不看她,直接从她身边跑过去。

赵含章愣了一下,这才察觉到异常,她听不见声音也就算了,但她人就站在这里,周围的人跑来跑去,好像都看不见她一样。

她伸手在好几个人跟前招了招,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喂,有劳,先生,兄台?”

所有人都对她都没反应,很好,她现在不仅聋,还隐形了,所以这是梦?

就在赵含章要坚定的认为这是一场梦时,一行人抬着担架从她身边冲过去,赵含章扭头时正对上担架上躺着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色胡服,眼睛紧闭的躺在担架上,额头上都是血,但赵含章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不,她没有认出对方,她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和她十来岁时很相像,当时她还没有眼盲……

就在她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赵含章似乎听到了“啵”的一声,然后有什么破碎了,嘈杂的声音猛地冲进她的耳朵里。

赵含章听到了!

“三娘醒醒,三娘醒醒,快送回府去,马上去请大夫!”

赵含章愣愣的跟着担架往前跑了两步,听到一声惊诧,“赵老师——”

赵含章循声回头看去,就见人群中,一个穿着西装的俊朗青年正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他应该也是才看到她,见她看过来,兴奋的往她这里走,但才走了两步,他突然消失在了眼前。

赵含章瞳孔微缩,忍不住上前,“傅教授——”

但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赵含章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药一饮而尽,顺嘴含了一颗蜜饯,把药碗还给她,问道:“打听到了吗,这次受伤的人里有没有和我一样失忆的?”

丫鬟听荷摇头,“回三娘,未曾听说过。”

“那我受伤失忆的事传出去了吗?”

听荷有些忧愁的看着她,“已经照三娘的吩咐和外头说了,但……他们好像都不太相信。”

赵含章才不管他们信不信呢,她只想让傅教授知道,赵家这头有个失忆的妹子。

就不知道傅教授有没有她的好运气,是还……飘着呢,还是和她一样借尸还魂了。

不错,她借尸还魂了,在醒来十天后,她想过各种办法验证,她就是附身在了这个和她长得很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也姓赵,在家里排行第三,人称三娘,今年才十四岁。

太小了,她都没好意思占着她的身体,因此夜里常常呼唤她,想要她回来继续自己的人生。

她好歹活了二十八年,苦吃过,但福也没少享,虽然也算英年早逝,但出现意外的是她,后果自然也要由她来承受,不能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占人的身体。

这个因果太大了,赵含章承受不起。

可惜不管她怎么呼唤,这孩子就是不出现,身体里空荡荡,一丝魂魄都不剩。

赵含章只能把注意力挪到傅教授身上。

虽然那天就只回头看了一眼,但能看得见她,还叫她赵老师的西装男,肯定是和她自己一起出意外的傅教授了。

真帅啊,难怪学生们总是私下议论他长得好看。

不知道他运气好不好,要是和她一样附身了尸体,不知是什么身份,能不能听到她放出的消息找过来;

要是没有附身,她现在是人,能看见他吗?

赵含章照常每日一愁,听荷将药碗放好后回来,“三娘,二娘和四娘在外求见。”

“不见,”赵含章头也不抬的拒绝,“就说我看见她们就头疼。”

听荷沉默了一下,屈膝应下后退出去。

赵含章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虽然她不是原主,却还是有了她的记忆,所以也不算失忆。

她不去想的时候,她就不知道,但只要想,相关的记忆就会出现在脑海中,看见原主以前认识的人,从前的记忆就会慢慢浮现,堪比百度搜索。

但百度搜索也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还有阅读和接受的时间呢,所以她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反应的时间有点长,所以赵含章干脆宣称失忆,反正她的确伤了脑袋,也的确……不太想得起来。

可惜,大家好像都不太相信她失忆了。

赵三娘,她的闺名和贞,前不久才年满十四岁,她爹就不用说了,因为他早早就死了,没有大的名气。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祖父。

她祖父赵长舆举国闻名,爵位上蔡伯,历任中书令,有为政清简的美名。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爹,但死了。

只有一个孙子,也就是她亲弟弟,叫赵永,今年才十二岁,但是个……不太聪明的孩子。

这是委婉的说法,十二岁了,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外,他就还认识他爹,他母亲,他姐姐和他们祖父的名字。

这里头还有重复的“赵”字。

所以赵长舆想把爵位交给他的侄子,也就是赵三娘的堂伯赵济。

但前段时间府中突然有流言,说赵长舆要给赵三娘说一门显赫的婚事,以此保证让自己的亲孙子赵永继承爵位,不使家产旁落。

流言刚起,赵长舆还没来得及应对,年仅十二岁的赵永就带着人出城狩猎去了。

头上刚换了一个皇帝,城外到处是乱军流民,智力不太好的贵族小公子这时候出城相当于白送。

小姑娘听说弟弟出城了,立即就带了人出城去找,正遇上城外大乱,为了救赵永,她从马上跌落,被抬回来时已经断气。

她在电梯里出事,一睁开眼睛就在这个世界,再一闭眼,一睁眼,就从这具身体里醒来了。

这十天来,坚持不懈想要见她的二娘和四娘都是赵济的女儿,她的堂姐妹,赵含章还没想好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所以不想见他们。

她想先找到傅教授。

穿越这种事本来就很神奇,而且她还是借尸还魂,说不定聪明绝顶的傅教授能够从这件事中找到什么规律,让他们又穿回去呢?

就不知道他们在电梯里的身体怎么样了,回去的话应该还能活过来吧?

赵含章有些忧虑,手脚摊平,更不想动弹了。

耳边听到听荷疾步进来,赵含章就闭上眼睛道:“不是说不见了吗?”

“三娘,是郎主要见您。”

赵含章睁开了眼睛,从床上撑坐起来,“祖父?”

“是,成伯带了人过来接您。”

成伯是祖父的心腹,一直随侍左右,现在府里的大管家都只是他弟弟。

赵含章垂眸想了想后道:“拿衣裳来更衣吧。”

别人可以不见,赵长舆却不能不见,他是家主。

听荷忙翻出一身半旧的家常服给赵含章换上。

赵含章看了满意,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将衣服换好以后便有四个健壮的仆妇抬了坐辇进来,把赵含章抱到坐辇上抬出去。

哦,忘了说了,她从马上跌落,不仅伤了脑袋,还伤了腿,不是特别严重,但贵族小姐,伤筋动骨必须卧床休息,敢动一下这具身体的母亲就哭,可以抱着她哭上一天一夜的那种。

所以这几天赵含章特别乖巧,能躺着绝对不坐着,能坐着绝对不站着。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不,是抬出)自己的院子,沿路花团锦簇,春光烂漫,蝴蝶翻飞,看得出来,这个家的院子被打理得很好。

一路抬过去,路上看到的下人都低着头弓腰退到一旁,等坐辇过去好远才敢微微直起身来继续手中的事。

越到主院,路上遇到的下人越发恭敬。

主院的院门打开,院内栽种了一棵梧桐树,此时梧桐树枝繁叶茂,底下有一张桌子,一个瘦削淸俊的……中年人正坐在桌旁。

赵含章一看到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以前祖孙俩相处的画面。

天啊,这个姿容淸俊的中年人竟然是她爷爷。

赵含章不太叫得出口,于是面色也冷峻起来。

她被下仆抬到桌子边放下,仆妇要抱她坐到椅子上,她抬手止住,自己扶着听荷的手起身,有些不稳的和赵长舆行礼,“祖父。”

不叫也得叫。

赵长舆皱皱眉,扫了她的腿一眼后道:“何须行此虚礼?你腿脚不便,保住自身才是孝道,快坐下吧。”

“是。”赵含章恭敬的在他对面坐下,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茶壶。

赵长舆仔细打量她,其实他们祖孙相处的时间不多,他忙于国事,在家事上便有些疏忽。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不了解自己的两个孙子孙女,相反。

虽然他们祖孙不常见面,但他们读什么书,性情如何,连吃穿这些他都有过问和了解。

所以他知道,孙子天生愚钝,但孙女却很聪慧坚韧,因为家中早定下要把爵位过给二房,这孩子对二房的兄弟姐妹一直多有忍让,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但她这一次的应对却和从前大不一样,多了几分强势,少了几分隐忍。

赵含章低着头,赵长舆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着她的头顶道:“听成伯说,你失忆了?”

赵含章顿了顿才肯定的回答:“是。”

赵长舆忍不住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回答。”

赵含章就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眼神清亮且坚定,并不改变自己的说辞。

赵长舆就看着她的脸问,“失忆了,可还记得其他的?”

赵含章想了想后道:“还记得弟弟、母亲和祖父。”

赵长舆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石桌面,许久后他道:“我本意是为你说一门显赫的亲事,国家混乱,百姓流离,有一门显亲不仅能保护你自己,也能护佑你弟弟。”

他道:“惠帝是前车之鉴,我从未想过让你弟弟继承伯爵府,我想着,为你说一门显亲,就算将来伯爵府不能依靠,你们姐弟俩也能安然无虞。”

赵含章道:“祖父,若是连至亲如叔祖都不能信任,又怎能相信半路加进来的姻亲呢?”

赵长舆沉默不语。

赵含章道:“武帝若是不立惠帝,惠帝就能过得好吗?”

赵长舆皱眉,目光凌厉起来,“你想你弟弟继承伯爵?”

“不,”赵含章道:“当年祖父劝诫武帝不立惠帝,孙女是赞成您的观点的,惠帝淳古,并不能做一国君主,武帝当年若听您的劝诫,那大晋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说惠帝淳古是赵长舆当年的原话,其实就是说惠帝太过老实愚钝,不适合当皇帝。

赵含章醒过来后,除了惊讶于借尸还魂,就是惊诧现在所处的历史节点,还有,她附身的这个小姑娘竟然是晋朝大名鼎鼎的赵峤之孙。

去年的十一月,晋惠帝于洛阳突然去世,而后皇太弟即位,定年号为永嘉。

现在是永嘉元年二月,新帝刚即位不到三个月,城外到处是乱军流民。

她认真的和赵长舆道:“永弟愚,既不能发扬宗族荣光,也不能守护家族,祖父的决定没有错,他的确不能继承伯爵。”

把伯爵府交给赵永,结局可能和把国家交给惠帝一样,别说赵家的荣光了,恐怕宗族根基都会有损。

赵长舆脸色好看了些。

“但是祖父,把我们长房都交给二房,二房果真值得托付吗?”这不仅是她的问题,也是原身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压在她的心里,一直在质疑和寻找答案,但直到她追出城去救她弟弟,她才找到答案,只是她已经来不及和她的祖父说了。

现在赵含章代她问出来,“只是一个还未坐实的流言,叔祖一没有来找祖父确认,伯父也不曾问话,好似不知此事一般,二郎就出城去,差点儿命丧城外,祖父放心这样把母亲和我们姐弟托付给二房吗?”

赵长舆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嘴角紧紧抿起。

他的心好似被热油滚过一样难受,许久,他才艰涩的道:“独木难支,若不依靠家族和二房,你们姐弟二人恐怕难以在这世道里生存。”

他长叹一声道:“新帝虽即位,却不能自主朝政,内乱不平,外又有匈奴为乱,羯胡和羌族也虎视眈眈,天下眼见大乱,你们若不依附于家族,如何在这乱世里生存?”

赵含章想起怎么唤也唤不回来的残魂,有些哀伤的问道:“若依靠反过来要取我们的性命呢?”

赵长舆看向院子里唯一留着的成伯,成伯心领神会,立即进屋里拿出一张折子。

赵长舆将折子压在桌子上道:“这是请立赵济为世子的折子,这封折子一上,可安他们的心。”

这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是……

赵含章目光从折子上抬起,对上赵长舆的目光,“没有利益冲突了,叔祖和伯父自然不缺我们一口饭吃,但将来总还会有利益相关的时候,祖父也说了,世道要乱了,乱了的世道里,我们真能依靠别人吗?”

赵长舆注视着她眼中的坚定,惊讶道:“那你意欲何为?”

赵含章道:“力量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全的,依靠谁,都不如自己来得可靠。”

赵长舆惊讶的看着她,半晌过后,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晶亮,“好,好!不愧是我赵长舆的孙女!”

他起身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一拍梧桐树,在她面前站定,目光炯炯的看着她道:“你长大了,我没记错,你明年就及笄了吧?”

太年轻了,已经二十八岁的赵含章眼含热泪的点头,“是。”

赵长舆就伸手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温柔的注视着她道:“好,好,好啊,祖父很可能见不到你及笄了,我提前给你取个小字吧。”

赵含章一愣,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会儿后道:“祖父,我可以为自己取个小字吗?”

她还想叫自己原来的名字。

赵长舆笑道:“你不先听听我给你取的小字吗?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赵含章便笑着等他说。

赵长舆温柔的看着她道:“当年你父亲为你取名和贞,便是占卜而取,从《易经》里取的坤卦,我今日便为你取‘含章’二字为小字。”

赵含章愣愣的看着他,目中渐渐湿润,她忍着泪,声音有些沙哑的喃喃,“含章可贞……”

当年她爸爸也是从这个里面给她取的名字。

“对,”赵长舆含着笑容看她,“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和贞,你是个好孩子,我的孙女一直有美德,却从来隐忍不显耀,祖父希望你将来也能如此,将来可以有一个好结果。”赵长舆说到这里有些忧伤。

他一直知道这孩子聪慧,却少往心中去,若不是她这次展露出来的锋芒,他差点儿就误了她,也误了整个赵家长房。

赵长舆激动过后,面色有些病态的红,他捂着胸口慢慢在桌前坐下,和她道:“你先回去吧,祖父要好好的想一想你们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他道:“今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母亲。”

赵含章应下。

赵长舆顿了顿后道:“既然你说你失忆了,那就失忆了吧。”

赵长舆是不相信孙女失忆了的,只以为她是要借此打压二房,之前他心底是不太赞同此举的,但现在……

罢了,孩子想这么做,那就这么做吧。

赵含章回到自己的院子,又爬回了床上靠好。

这具身体的灵魂似乎真的散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傅教授能不能回到现代,但很显然,原主是回不来了。

所以,在她寄居在这具身体中时,她想要为她,为她在乎的人做些什么。

就当是借用她身体的租金吧。

而且,她自己也想过得更自在,更好一些。

赵家二房显然不能依靠,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不如遵从小姑娘内心的想法,他们大房自己立起来,最起码要有自保之力。

赵含章把自己刚才的应对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就往下一滑,叹出一口气道:“我饿了……”

动脑筋肚子就是饿得快。

赵含章冲外面叫了一声,“听荷。”

听荷忙进来,“三娘要什么?”

“吃的,去厨房要些茶点来,我饿了。”

听荷笑着应下,转身而去。

三娘受伤后,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胃口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赵家厨房的点心,那自然是很好吃的,听荷送来的点心都很对她的胃口,显然她和小姑娘的口味差不多。

正吃着,一个丫鬟小步进来,“三娘,陈太医来了。”

赵含章咬着点心顿了一下,放下让听荷收起来,问道:“谁请的太医?”

心里想着要怎么应对,就听小丫鬟道:“是成伯领来的,说是郎主派人去请的。”

赵含章便叫住听荷,又把点心拿了回来继续吃,“请他进来吧。”

陈太医拎着药箱进来,看见的便是一个小女郎正坐在榻上吃点心,看见他来还招手,“陈太医,要不要先用些茶点?”

陈太医:……

他怀疑的看向成伯,“这是府上的三娘?”

“是,”成伯虽然也惊讶,但很快收敛惊色,弯腰道:“请太医为我家三娘诊一诊。”

陈太医只能上前,赵含章也乖,放下点心伸出手来,问什么答什么。

“三娘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也不是,隐约能想起一些来,”赵含章道:“脑海中总是闪过有人跑来与我禀报二郎出城的画面,但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再要细想便头疼欲裂,心跳加快。”

陈太医摸着她的脉盯着她看,问道:“那人呢?可认得人吗?”

赵含章就叹气,“除了二郎,也就还隐约记得当初来报信的那个丫头,却只记得长相,不记得名字了。”

“连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不记得了?”

赵含章就叹息应了一声是,关心的问道:“不知我何时能想起来,母亲每日来见我都哭得不行,今日好容易才把人哄下去休息。”

陈太医看着她沉默半晌,收回手道:“三娘好好休息,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硬想,以免病情加重。”

他道:“先养好身体,时机到了,自然会想起来的。”

赵含章深以为然,乖巧的点头应了一声“是”。

陈太医留下一张药方后离开,成伯冲赵含章弯了弯腰,跟着送陈太医出门。

陈太医前脚刚走,后脚这小姑娘的母亲王氏就赶忙来了,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显然被赵含章劝回去后又哭了。

一进门她就紧盯着赵含章看,疾步上前,“三娘,陈太医怎么说?”

赵含章靠在床上假装虚弱,“太医说没有大碍,只是还不记事。”

王氏眼睛又红了,她拉着赵含章的手簌簌落泪,“我可怜的孩子……”

赵含章任由她抓着,当着她的面,母亲二字怎么也喊不出口,这位姐姐和她差不多大,实际上也是的。

别看她女儿都十四岁了,自己却才是花信年华,也就比她以前大两岁。

赵含章喊不出口“娘”来,却看不得女孩子哭,所以忙回握她的手,扯开话题,“二郎怎么样了?”

王氏眼泪稍歇,用帕子擦干眼睛道:“还在祠堂里跪着呢,这次你祖父生了大气,亲自处罚的。”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不仅二郎,二房的大娘也跟着跪祠堂,你祖父虽不拦着我们给送吃送喝,却不许他们出祠堂,每日不仅要跪,还要背家训和族谱,你也知道,二郎愚笨,族谱还能背出一些来,家训却是……”

赵含章心中沉思,二郎,也就是原身的亲弟弟赵永,今年才十二岁而已。

她想了想,看向听荷,“你去找一找成伯,就说我吃了药后睡下,却不小心魇住了,这会儿正浑身发汗的叫着二郎呢,求他让二郎来见见我。”

听荷看着面色还算红润的女郎,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屈膝应下。

跟着王氏来的青姑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王氏忐忑不已,问赵含章,“这样岂不是欺骗你祖父,要是让你祖父知道了……”

赵含章安抚她道:“没事儿,这院里有什么事能瞒住祖父呢?他要是不愿意,自会让成伯拒绝。”

成伯没有拒绝,于是脸色苍白,跪得都站不直的赵二郎被人扶着送到了赵含章的清怡阁,祠堂里就只剩下赵大娘赵和婉了。

赵二郎被人扶着送进来,除了记忆里,这是赵含章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这便宜弟弟。

十二岁的少年却长得人高马大,脸是肉嘟嘟的带着婴儿肥,一进门,目光触及靠坐在床上的姐姐,毫无征兆的,他张开嘴就嚎哭起来,“阿姐,阿姐,哇——”

赵含章给吓了一跳,王氏也开始哭,小跑着上前抱住儿子,“二郎啊……”

赵二郎哭得超大声,眼泪跟决堤的河水似的哗哗从脸上流过,眼睛紧闭,被下人扶着走到床边触及赵含章他的哭声才开始小下来,但他还是哭得很伤心。

一边哭,一边勉强睁开眼睛看赵含章,看她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赵含章:……

赵含章认命的张开手抱住赵二郎,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许久,赵二郎才慢慢停止哭声,怯生生的睁开眼睛看赵含章,“你……”

他怀疑的看着她,“你是我阿姐?”

赵含章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不记得了,但他们说是。”

她上下打量赵二郎,道:“我在记忆里见过你,隐约记得年前你站在花园里的假山上迎风撒尿,结果尿到了另一人头上?”

王氏剧烈的咳嗽起来,“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三娘你记差了,那会儿你弟弟还小呢……”

赵二郎却不会脸红,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也记得这件事,他高兴起来,狠狠的点头,“对,就是我,因为这事,阿姐拿着鞭子追了我两条街,把我抓回来好一顿打。”

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有些委屈,“好疼。”

赵含章:“……现在还疼?”

赵二郎点头。

赵含章伸手戳了戳他的膝盖,“这里呢?”

赵二郎“嘶”的一声,面色痛苦的打了一个抖,整个人忍不住往后一缩。

王氏看得心疼不已。

赵含章收回手指,和听荷道:“去把侧屋收拾出来,让二郎在这儿住下,使人出府去请大夫,跪了这么久,他的腿得好好治,别跪坏了。”

听荷应下。

王氏有些迟疑道:“二郎虽然心智小,但年纪却不小了,他还住在你院里是不是不太好?”

“谁会说什么吗?住在偏房,又不是一个屋里住着的,”赵含章道:“才出了这么一件事,放他去前院我也不放心,就让他住在我这儿吧。”

王氏也怕他再被人蛊惑做错事,所以赵含章一劝她就答应了。

赵二郎双手捂住自己生疼的膝盖,确认了,“你就是我阿姐!”

只有他阿姐会这么戳他的痛处。

赵含章有些复杂的看着他,都不知道是该夸他聪明,还是说他愚笨了。

明明都怀疑上了,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她了呢?

赵二郎在清怡阁住下,赵家的当家人赵长舆一句话没说,其他人便是有意见也只能憋着,只是赵大娘还在祠堂里跪着呢。

一直稳坐泰山的二房长辈们也坐不住了。

傍晚用饭的时候,二房的人联袂而来,哦,除了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叔祖父。

饭菜才摆上桌,赵含章舒服的让人抬到桌边,刚坐下便有下人进来禀道:“二娘子,三娘,大老爷和大娘子领着二娘四娘过来看三娘了。”

赵含章就看向王氏。

王氏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巴道:“请他们进来吧。”

如果只是二娘和四娘过来,他们大可以用之前的借口不见,但长辈过来,就不好再闭门不见了。

王氏坐在桌子边等着,赵二郎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了一口吃的,然后乖乖的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好,可见礼仪不错,家里是教过的。

赵济带着妻女进来,王氏不甘不愿的领着赵二郎起身见礼。

只有赵含章因为腿伤稳稳的坐在榻上,一动也不动,也不见局促。

赵济一进来就看到了她,他凝目看去,正对上赵含章看过来的好奇目光。

赵含章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非常嚣张的看过赵济,又去看他媳妇,然后去看他身后的两个小姑娘。

赵济被她的目光看得一惊,这陌生的打量……

赵济眉头微蹙,难道真是失忆了?

打量着这一家四口,赵含章慢慢的将他们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一下冒出来的记忆太多,让她头疼得几乎要裂开,赵含章脸色微白,额头微微冒汗。

赵济正看她,最先发现她的异常,愣了一下后忙问,“三娘怎么了?”

听荷也发现了,忙上前扶住赵含章,焦急道:“三娘是不是又头疼了?”

这点儿疼痛对赵含章来说没什么,她大可以忍下来,但……

对上赵济打量怀疑的目光,赵含章想,她为什么要忍呢?

于是她放开记忆的闸门,让看见他们后涌现出来的记忆和情绪淹没自己,脸色瞬间苍白如雪,额头冷汗直冒,她哇的一下吐出来……

这剧烈的反应怎么看也不像是可以假装的。

赵济心中不安,他还以为赵含章失忆是假装的,为的是让大伯处罚他们二房,可现在看来,她竟是真的失忆了。

赵含章吐了好一会儿,屋里的丫鬟下人都乱起来,等脑海中的记忆稍稍平静了一点儿,她才抬头看向赵济一家四口,目光却看到正从他们身后进来的赵奕,她立即改变目标,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赵奕,“你,你,我记得你……”

一句话没说完,她就歪头晕了过去。

赵奕,赵大郎,赵济目前唯一的儿子,对上他可比对上他两个闺女好太多了。

赵含章丢完炸弹就放心的装晕。

王氏却不知内情,见女儿晕倒,大惊之下扑上去抱住她,“三娘,三娘你怎么了?快去叫大夫……”

听荷也吓坏了,撒腿就要往外跑,被青姑一把抓住,“快去请郎主,求郎主请太医来看看,外面的大夫不中用。”

听荷应下,转身往外跑。

赵二郎见姐姐说晕就晕,也吓坏了,被王氏这么一喊,眼泪就冒出来,他挤上去紧紧地抓住赵含章的一只手,越看越觉得她脸色惨白,很像前几天看到的死人,忍不住就嚎哭起来,“阿姐,阿姐……”

王氏本来还稳得住,儿子一哭,她也悲从中来,忍不住抱着赵含章大哭起来。

赵含章:……

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挠了挠王氏的手心,哭得投入的王氏没感觉到,赵含章便只能捏了一下。

王氏:……

她反应过来,流着泪的低头去看女儿,就见赵含章微微睁开了一点儿眼睛,和她对上一眼后又紧紧地闭上了。

王氏心领神会,抱着赵含章顿时哭声大起来,屋里的下人们闻听,心中悲戚,都跟着小声的哭起来。

只有青姑还顶用,一边让人去打热水,一边让人去找三娘吃的药,还要派人去门上看大夫来了没有……

赵济领着妻儿顿时僵在了原处,屋里的混乱和伤心都避开了他们,这场景落在谁眼里都能解读成二房上门欺辱大房的孤儿寡母。

进屋到现在统共就说了一句话的二房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