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此名静夜钟，不碍人间事。 白日任匆匆，务忙衣与食
我看着体检结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本来是公司每年一度的例行体检，而此前的每次结果我甚至都懒得细看，所以在看这次结果时，我依然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有几分顾盼自雄的意味——打算看完与同事们交流一下各项指标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获得体健貌端的优越感。
但这次，我优越不起来了，甚至手有些颤抖。
因为，体检结果一栏写的是：“您有一项肿瘤标志物指标偏高，建议去医院复查。”具体结果是肿瘤标志物中的一项CA72-4，它的正常值范围为0～6.9 u/ml，但我的结果是125 u/ml。
尽管不懂医学，但起码的常识判断，这个指标高得足以五雷轰顶。
我看着这一行，头重脚轻，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叫偏高，这已经确定无疑就是癌症。
呆立半晌之后，我开始恢复了一点儿判断力，于是赶紧用电脑百度。跳过头几页寻医问药好大夫在线之后，后面的搜索结果显示，这么高的指标就是癌症无疑，而且是与消化道有关的。
消化道？
我开始冷静地反思，自己虽然已经四十四岁，但从年轻时就很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晨跑两公里二十年来风雨无阻，健身房办的年卡，时不时去撸个铁，练就了一身腱子肉，每天作息规律，晚上十点准时睡觉。在同龄人里，我一直是非常以自己的身体为傲的，每次体检自己的指标都正常得不得了，乃至体检时的小护士都纷纷窃窃私语：“哇，他居然已经四十多岁了？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看人家那肌肉，那血管，那胸肌，那腹肌，简直太哇塞了！”我每次假装没听见时，心里却如吃了波若菠萝蜜。现在看来，我得意得太早了，百密一疏，消化道上我的确放松了警惕，由于从小就被长辈们灌输吃东西要趁热吃，所以我一直谨遵教诲，恰好前几天刷微信时看到一篇《深度好文：原来趁热吃会导致食道癌——是中国人都要转》的文章，说的就是过热的食物经过食道时会反复刺激食道黏膜诱发食道癌，当时我就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果然今天就出了因果。
想到这层，我不禁懊恼万分，心中悔恨得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下意识地暗自沿着从嘴到胃的路径摸索了一遍，摸到咽喉处，就觉得呼吸困难隐隐作痛，似乎还有一个疙瘩在里面，心下已经了然，自己得的是喉癌或食道癌，于是瞬间想起了与姜昆合作的李文华因喉癌去世的新闻，忍不住浑身战栗。
“老莫？你哆嗦什么？是不是空调开太冷了？”
隔壁座位的老徐嘘寒问暖地拍了拍隔板。
这个假仁假义的老东西！我心中骂了一句，平复了一下心情，嘴上若无其事地说：“别假仁假义了，你管得着吗？”
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我和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瞪了半天，各自扭头。
我刚才是怎么了？我平时非常随和，从不与人言语冲突，虽然这个老徐我早就看不顺眼，但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的也非常融洽。我总是小心地掩饰着对别人的厌恶，把阳光的一面照耀世人，可刚才那一句肺腑真言竟脱口而出，这是我十六岁至今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说出自己的心声，这种感觉……
太爽了！
这种爽跟高潮一样，持续几秒就结束了。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到体检报告时，心中马上又失落起来，甚至为刚才自我制造的小高潮而感到羞耻，这种自慰对于余生无几的人来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我长叹一声，把体检报告和随身物品收拾进公文包，一把扯开精心打成温莎结的领带，起身径自向门外走去，把老徐惊诧的目送目光远远抛在脑后。
路过前台时，艾米丽收起正在美图自拍的手机，斜着大眼上下打量着我道：“老莫，刚上班就出去啊？你跟张总请假了吗？出去得按指纹啊……”
听着这阵嗡嗡声我突然就脑子短路地折返到她面前，与她贴近到一个史无前例的距离，几乎挨着她的鼻尖一字一字地对她说：“那就麻烦你晚上在床上帮我向张总请个假，告诉他爷爷今天没心情上班。”说罢枉顾旁边的指纹考勤机和华容错愕的她直向门外停车场走去。
公司等级森严也体现在停车场上，按级别有相应的车位，而像我这样的下层职员，只能靠一大早来抢数量有限的公共车位，为此我每逢单号不限行的早上都要比挤地铁的双号起得更早来公司抢车位，然后绕着公司大楼跑两公里，回到车里听着早间新闻、刷着手机吃罢简单的早餐，一直等到公司开门，才从车里出来假惺惺地与同事们互致问候、向领导们点头哈腰，开始一天又一天的重复生活。
现在，当我回到停车场的车里时，早餐的豆包味还没有散尽。初夏的太阳爬上枝头把阳光射进车里，光与热与豆包豆浆气味混合，在拉开车门的瞬间化为一团看不见暖烘烘的浓雾扑面而来，不知怎的，竟把我呛得热泪盈眶。坐在驾驶位时，我终于泪如雨下。
不必细表我此时的心境，如果你四十四岁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你也是这个德性，然后像千万个绝症患者一样狠狠地问一句：为什么是我！我才**岁啊——哪怕已经八十岁。
车里这个狭促的小空间，似乎成了我唯一的避风塘。我趴在方向盘上一边流泪一边抽泣，哭得像个被选中当太监的孩子。
一番凌乱之后，我擦干眼泪，开始过电影一样回忆一生：幼升小-小升初-中考-高考-考研-考公务员-应聘-跳槽-买房-娶妻-买车-生女-女儿幼升小-小升初-中考……一幕幕唰唰唰在我脑海里闪过，闪得我头晕眼花，我试图在过电影的同时截取一些珍贵的影像，但始终快得无法捕捉镜头。我晃了晃脑子，里面竟然有水波荡漾。在水波平静之后，泛出水面的，居然是一堆陈年冲刷的泡沫，犹如城乡结合部未经治理的河涌排污口，很难从中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让我在难过之余，开始感到一丝意外。
我整理思绪，停止回忆，开始为未来操心：女儿还在上高一，她以后怎么办？老家的爹娘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唯一儿子的他们以后怎么办？老婆前年为了女儿中考辞去了稳定的工作，成了四零五零人员的她以后怎么办？房贷还有十年才能还完，每个月七千多的房贷怎么办……十万个怎么办潮水般涌上心头，把那层尚未散去的泡沫堆积得越来越高，直至充斥我整个脑海，头痛欲裂。
Duang!
我哆嗦了一下如梦方醒，确认这声音不是我头炸了的声响。定神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旁边有辆SUV开动了，拐弯出库时撞了我的车。
没等我回过神来，SUV上下来一个女人，是市场部的当红花旦，这几天天天看到她在停车场上向人炫耀刚买的低配版哈弗H9。
她下车查看了一下，她的新车似乎伤得更重，登时火大了，对着我的保险杠就踹了一脚，口中自言自语地骂道：“破大众，会不会停车！”
这时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她跟我不熟，但也算认识，她没想到我就在车上，脸上略显尴尬，但转瞬即逝，先声夺人道：“老莫，你怎么停的车？”
我强忍怒火问：“我停的车怎么了？”
她四处打量挑着毛病，实在找不出就指着自己的车说：“你挡着我的车都出不去了，看，撞了吧！”
我感到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仍然尽量礼貌地说：“我在车位里停得好好的，是你撞了我。”
她一听我说出了事实，立马火冒三丈，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嚷道：“我这可是新车好吧！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指责起我来了。老莫，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可告诉你，我急着出去见个大客户，几百万的单子让你给耽误了，你再胡搅蛮缠，我找你们赵总说理去！”
我暗自攥紧了拳头，还在保持克制地想说什么，可这个小动作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马上撇着嘴说：“呦呦呦，还要打人怎么着？仗着你是男的是吧，仗着你身体好是吧？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哎呀也难怪，你们那的人除了打架也干不了别的……”
没等她发完最后一个音节，一个热辣滚烫的大耳刮子已经扇到了她娇嫩的左脸，打得粉底四溅，仿佛电影里的武打特效，紧接着她的右脸也发出了巨响，分贝一点儿也不亚于刚才两辆车的碰撞。
在她呆若木鸡的时候，我慢慢地上了自己的车，熟练地倒回一点后右转，绕开她和她的车驶出停车场，直到开到几百米外的停车场出口才听到传来她杀猪般的嚎啕大哭。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忘记了自己身患绝症也忘记了车被剐蹭，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真爽！
